第十五卷?第七章
「你一门心思地要当护花使者,我老人家抢不过你,只好去调查潇湘馆的秘密,怎幺反倒怪起我来了?」鲁卫一脸委屈,见我一瞪眼,他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应该事先向你请示彙报,可我是六品通判,你小子不过区区七品推官,算起来还是我的属下……」
解雨、宋素卿被他逗得噗哧笑了起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鲁卫不再耍宝,正色道:「其实,我早想上来,可发现来护儿、胡一飞在你隔壁,怕他们认出我来,坏了你的大事,便一直在等他们离开。」
「原来你也看见他们了,告诉你吧,人家可是专程来杀你的!」
「杀我?」
见我不像是在开玩笑,鲁卫顿时皱起了眉头:「我和铁剑门无怨无仇,杀我作甚?!再说,刺杀朝廷命官等同造反,这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万里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早告诉你万里流是个傀儡了!」
把事情的经过和我的猜测简要告诉他,鲁卫先是庆倖一番,说我福大,他自己命大,若是没有準备的话,说不準真就要了自己性命,可随即他却展露出了罕见的霸气。
「老虎不发威,他当我是病猫,竟然算计到老子头上了!」他冷笑道:「我业已查到,白天潇湘馆雇了二十辆马车,想必就是今晚要把米送走,胡一飞他们来得正好,我乾脆把他们和宗设这班倭寇一锅端了!」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别情,你和魏柔这两个江湖十大高手不是白吃乾饭的吧,若是这样都出纰漏的话,你乾脆就别在江湖上混了,夹着尾巴上京考你的状元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胡一飞和来护儿的缘故,周福荣迟迟不下达运粮的命令。我怕惊动了胡、来二人,又不知道周福荣是否还有同党,为避免打草惊蛇,便按捺下抓周福荣逼口供的念头。
而胡、来两人偏偏又混迹在宾客之中,先抓他们的话,恐会惊动旁人,投鼠忌器,虽然我心急如焚,也只能傻等战机的来临。时间越拖越晚,计画一改再改,最后无奈,只好让不明就里的魏柔真的做一回诱饵了。
魏柔演出结束已近亥时,这幺晚了,她自然要留宿在潇湘馆,当初这幺安排时间,也是为了调查方便。
鲁卫已经告诉我,魏柔和一个唤做樊素的名妓住在了逸芳阁,樊素眼高于顶,等闲人做不得她的入幕之宾,这里相对就清静了许多。
也正因为这儿安静,胡、来二人怕魏柔发现自己的行蹤,才不敢隐匿得太过接近,反倒让我和解雨先潜进了逸芳阁。
没多久,周福荣和魏柔就一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拎着食盒的老妈子,周福荣边走边笑道:「在下是个粗人,对琴一窍不通。前些日子别人问我,陆姑娘的琴弹得好不好?我说好!人家又问,究竟怎幺个好法?我说,好就是好,哪来那幺多废话!别人就笑我,说陆姑娘你是对牛弹琴。今晚上碰着城西的郭先生,就是去年中举的那个,他有学问吧,可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我笑死,什幺『知音者……乐而悲之』,既然都乐了,怎幺又悲了呢?还知音哪!」
伏在梁上的我心中暗笑:「这明明是你自己没有学问,反倒嘲笑他人。」汉魏六朝以来,操琴者莫不以生悲为善音,听琴者莫不以能悲为知音,周福荣不通文墨,胡乱曲解,自是大谬特谬,只是他先自贬,讚美之意又相当诚恳,魏柔便微微一笑。
「就是这位郭先生,非要送姑娘宵夜。」他指着老妈子手中的食盒笑道:「我说什幺也没用,想起他这几天一直捧姑娘的场,倒不好太驳了他的面子,就给姑娘送来了。」
我心中暗自一凛,这周福荣好深的心机,前面一大段铺垫,原来是在这里落笔,不用说,这宵夜定是下了春药的,而以魏柔现在的身份,想要拒绝自是十分困难。
不能擒下周福荣,我只好故意加重呼吸来示警魏柔,按照我的想法,听到我的示警后,她应该意识到周福荣的可疑,从而发现食物的不妥,进而想出办法。
比如,假装无意之中打碎了饭碗,或者推託自己胃口欠佳,总之既避免中毒,又不让周福荣生疑,可她明明似乎不经意地瞥了房梁一眼,却依旧将那碗加料莲子粥慢慢喝进了大半。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这个笨丫头,没听见我一个劲儿喘粗气示警吗?知不知道你吃的是什幺东西啊!」一脸得意的周福荣前脚出了逸芳阁,我后脚就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指着魏柔的鼻子低声骂道。
「大概是春药吧!」魏柔彷佛早知道梁上之人是我,一脸平静,只是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奇异的目光,说不清是挑衅还是挑逗。
「咦,你知道?知道你还敢喝?!」我一怔,一股无名怒火随即涌上心头:「是不是上次『金风玉露散』没让你失身你觉得遗憾呀!想要男人,只要你开口,男人能从潇湘馆排到你们隐湖去,不用这幺作践自己吧!」
听到我毒蛇一般的话语,魏柔竟没有动怒,只是委屈道:「既然师兄知道是春药,为什幺不阻止我呢?周福荣又不是孙不二,他连师兄你一个小手指头都抵不过吧!」
一句话让我指着她鼻子的胳膊颓然落下,心中突地一跳:「难道她一直在等我去阻止她?」
可不等我细细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她又续道:「师兄你不阻止我,自然是不愿打草惊蛇,我当然要配合了。再说,对付这种下三滥的药物,隐湖自有办法。」
「可那是『春风一度丸』呀!」我身旁的解雨一脸忧色,脱口道。
「隐湖弟子怎幺会惧怕小小的『春风一度丸』?!」心中烦乱,我忍不住开口讥讽,可随即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倒不忍心再去指责她玩火了:「师妹,问题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因为下毒的主使胡一飞和来护儿很快就会到了,而不留下这两个人,或许宗设就要从你我手心里溜走了。」
不是说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胡一飞和来护儿,问题是一来不能惊动旁人,二来我也需要保留实力来对付宗设,在胡来二人身上花太多力气,面对宗设我可就没有必胜的把握了。
得知春药的名称,魏柔眼珠陡然一缩。
「春风一度丸」解药的配方在江湖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隐湖自当知晓,但按照这种解法,解药必须在中毒后的一个时辰之内服用才有效果。
且不说仓促之间搜集齐解药所需的二十几种药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便能配好解药,还需运功一个时辰以上,才能将毒性完全排除体外,否则,药性入骨,不仅功力受损,根治起来的代价也会变得相当巨大。
可眼下哪儿有这幺充裕的时间?魏柔想必是深知其中的利害,一时间也彷徨无措起来。
望着魏柔有些茫然的目光,我突然发觉自己竟是那幺的自私,指责隐湖以正义之名,行利益之事,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心里一冲动,我竟说出了不计后果的话来。
「罢了!」我一挥手,像是要把一切烦恼都赶走:「雨儿,你赶快带这个笨丫头去寻解药,而后觅地解毒。胡一飞和来护儿,我自己对付得了!」
「相公?!」解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啰嗦什幺,还不快去!」
「可宗设……」
「解雨,难道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听我严辞峻语,解雨脸色一变,一行热泪顿时涌了出来,狠狠跺了一下脚,拉着魏柔就向后窗奔去,魏柔只犹豫了一下,竟然任由解雨拉着自己从窗户飞出,只是在弹出逸芳阁的一?那,她突然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见两人真的离开了,我心头竟生出一丝悔意,自己他妈的什幺时候变成一个情圣了!我当然知道,无论女人中的是何种春药,男人的阳精都是最好的解药,替魏柔解毒最简单直接好用的办法,自然是把她干得爽翻天,如此,师父的遗命完成起来也会轻鬆许多,可自己竟然白白放弃了这幺一个大好机会,真是傻瓜一个啊!
外面传来樊素的嬉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对付胡、来可不是件轻鬆愉快的事儿,我心中暗自告诫自己。
向外一看,樊素正和侍女说笑着往逸芳阁走来:「这樊素的身材和魏柔倒有三四分相似……」心念一动,顿时有了主意。
樊素又惊又疑地喝着魏柔剩下一小半的那碗加料莲子粥,眼前这个汉子既不杀她,也不奸她,却逼着她吃这残羹剩饭,莫非是个变态狂?当她顺从地把碗舔得乾乾净净,头上已经挨了重重一击。
没费多少功夫,我手下的樊素看起来已经和魏柔扮成的陆昕有五六分相像了,师父本就是个易容的高手,再得到解雨的指点,我的易容术已经相当可观。想到胡一飞他们知道陆昕那张脸是假的,只要五六分相像,就足以让他们上钩了,我的手从她脸上向下滑去。
一袋烟的功夫,樊素便幽幽醒来,头尚且昏昏沉沉,一股难以压抑的欲火已直沖胸臆。
断断续续的娇吟很快惊动了躲在远处的胡一飞和来护儿,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蹑手蹑脚地窜到窗前,点破窗纸向内观瞧,虽然屋子里没有多少光亮,却依稀可见一具与锦被交缠在一起的娇躯,虽然大部分的春光被锦被遮挡住了,可一条裸露在外面的雪白大腿却眩人眼目,被子下似乎有只老鼠钻来钻去,配合着少女晃动的肩头,有点经验的男人一看即知她究竟在做些什幺。
「不愧是唐门正宗货品,品质竟然如此优秀!」胡一飞奸计得售,自是喜出望外,大摇大摆地进了逸芳阁,看如今魏柔的情形,十成功力最多只剩下一两成,自然不足为惧。
「你……你们是谁?要……要干什幺?!」
樊素自然又惊又惧,可不知怎的,她搓揉着自己娇巧玉乳的手却无法停下来,待见到胡一飞裸露出来的阳物,她目光更是癡迷起来。
「干什幺?自然是干你了,魏仙子!」胡一飞异常兴奋的喋喋笑道,阳物更是几乎翘上了天:「隐湖不是很了不起吗?嘿嘿,老子今天就要做江湖第一个强姦隐湖弟子的男人!」说话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
「这份荣誉还是留给少爷我吧,你,该去死了!」随着我心中默念,一枝羽箭已激射而出,当胡一飞听到弓弦铮响的时候,羽箭已经没入了他的后脊,连着他身下的樊素,一齐钉在了床上。
骤见自己的兄弟被刺身亡,来护儿一下子惊呆了,我的毒龙枪堪堪到了他的身前,他才大吼一声,来不及动兵器,他身子一偏,竟挥舞左臂迎上了破空而来的毒龙枪尖。
只听叮噹一阵金属相交的声音,从来护儿左臂爆起的不是血花,竟是一溜火花,一股强绝力量沛然而至,震得我胸口一闷,几乎喘不过气来,手心一阵发麻,毒龙枪便脱手而飞,「噗」的一声扎在了窗棂上,身子更是被震出老远,连变了两种身法才堪堪落地站稳,心中已满是惊疑。
这厮的力量绝不在我之下!我?那间便作出了判断,单单凭这份力量,他在新江湖名人录上那个七十二的排名显然是太低了。
「这是什幺鬼名人录,差点被它害死!」我心中不禁把白澜骂了个狗血喷头。
来护儿在武林茶话会上只出手了一次,偏偏我因为忙着和玲珑、武舞欢好而错过了,判断他武功的高低,完全是依靠名人录。
胡一飞的排名远在来护儿之上,想先除掉一个,自然是非胡一飞莫属,而我见识过胡的武功,不敢大意,又力求一击必杀,方才那一箭就几乎耗去了我一半功力,本想留着一半功力对付来护儿也是绰绰有余,没想到他的功力比我预计的几乎高出了一倍,自己计算有误,那居高临下的一击便被他一举破去,自己反落了下风。
此时毒龙枪已失,我忙擎出了何定谦与源藤壶合力为我打造的新斩龙刃,一边死死盯着来护儿,一边调整呼吸,力图儘快恢复些气力。
「魏柔、解雨,随便哪一个在这儿帮我,我也不至于弄得这幺狼狈了。」我心中暗悔。
来护儿只踉跄了一下便站稳身形,举起左臂,破碎的衣袖纷飞落下,露出了精钢护臂,我早已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发现那护臂已经被我击得裂开了数道缝隙,心中这才稍稍安定。
来护儿也发现自己的护臂再经不起重击了,嘶吼一声便拔出随身腰刀来,只是看到我手中的兵器,他动作突然一缓,脸上顿现惊容,讶道:「王动?!」
虽然新斩龙刃的长度比原来短了两寸,但样式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因为我在武林茶话会上大放异彩,斩龙刃这种亦刀亦剑的兵器便随之风靡江湖,不少赶时髦的武林中人已经换上了类似的家伙,其中甚至还有名人录上的人物。
来护儿单单从兵器上就认出我来,不由让我吃了一惊,而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不等我答话,竟然转身就逃,虽说跛了一条腿,动作却颇为迅捷,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闪出了门外。
我自然不会让他逃走坏了我的大事,强提一口气,身形如电追了过去,心中却暗自好笑,江湖十大的名头竟然还有吓唬人的功用,这真是意外的收穫!眼下的我不是强弩之末也差不了多少,来护儿若是放胆来攻,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可他心生惧意,已是必败无疑。
刚出门口,就见星光之下,一道凛冽剑光舞起万千缤纷,剑光中一道曼妙身影如梦似幻,当一切绚烂归于平淡,魏柔已经俏生生地立在了我的面前,在她身后,来护儿四肢筋脉俱被割断,像是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划得稀烂的衣服被风吹起,现出身上无数道细长血痕。
「剑法如神,身法似仙,好一个谪仙!」
我拍手赞道,心底自是一阵欢喜,魏柔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显然是没有走远,她置自己所中之毒于不顾,反倒心系我的安危,虽是隐湖多年教育使然,心中也总有一点半点的少女情怀在作怪吧!
心里欢喜,脸上却丝毫不露,称讚了两句,我突然把脸一板:「只是你这般胡闹下去,我怕没有多少机会再看你如此动人的剑舞了!」
魏柔微笑不语,解雨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替魏柔分辨:「魏姐姐是担心你嘛,所以看鲁大叔那里没有问题就折回来了。再说,相公你有办法解毒,人家可已经告诉魏姐姐了。」说着,偷偷使劲掐了我一把。
解雨的心思,想来魏柔也该猜出大半来了,只是与我目光相遇的时候,魏柔却没有退缩:「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魏柔不敢以侠者自居,但宗设坏我海防,为祸百姓,实是国家之敌,魏柔岂敢以一己之私废国家大义?」
「没有了个人,国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见魏柔虽是一怔,却又要开口相辩,我忙一摆手制止她道:「师妹,想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你我先要能活着回来。眼下最重要的,是替你压制『春风一度丸』的药性。」
魏柔这才羞怯起来,方才正气凛然的飒爽英姿陡然不见了,却换上了一副娇羞模样,身子一转,似要逃开,被心思灵动的解雨一把拉住,便顺势躲在了她的身后,解雨更是揽住了魏柔的腰肢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魏瘦而解腴,此刻两人的模样彷佛一对好姐妹,只是魏姐姐似乎变成了柔妹妹。 【第十五卷?第八章】
第十五卷?第八章
「清心丹用童子尿送服,这样真的行吗?」解雨简直是唱做俱佳,而魏柔闻听尚有它法,一双俏目不由得从解雨肩头含羞望过来。
「我倒是希望这法子不行,正好趁机遂了心愿。」我目光灼灼地望着魏柔:「可惜,偏偏它好像还挺管用,我若不说出来,即便是得到了师妹,心中也会不安。」
魏柔眼睛倏地一亮,挣开解雨的搂抱,飘然下拜:「师兄维护周全之心,魏柔铭感五内。」
「师妹,我没为你帮我去剿灭宗设而谢谢你吧!」我笑道:「好了,别拿那种眼光看我了,虽然我的的确确是个淫贼,可我是那种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一代新淫贼。」
一句话拂去了魏柔的尴尬,她不由莞尔,我却警告道:「师妹你别高兴得太早,有一利必有一弊,这偏方服用一次,药效只有十二个时辰,虽说可以反覆使用,但效果一次差过一次,最多只能坚持四天三夜,届时再得不到解药,这天底下能救你的人可就没几个了!不错,正如你所料,我恰恰就是其中之一。」我抖了抖肩,笑道:「所以,我刚才就偷偷和老天爷许了个愿,拜託祂老人家把这次剿倭之行的时间拉得长一点。」
「师兄——」魏柔羞得一跺脚,娇嗔道:「那你还不快去找那个……来!」眉峰山聚,眼波水横,竟是异常的妩媚动人。
「童子尿来喽!」
片刻我就去而複返,解雨心知肚明它究竟是哪儿得来的,便偷笑不已。魏柔却似不虞有他,背转过身去,和着清心丹一饮而尽。
在潇湘馆的后墙外,二十辆马车一字排开,几乎占了大半条街,十几个苦力源源不断地把一袋袋的粮食从潇湘馆扛出来搬上马车,每辆马车只装了一个底儿,显然周福荣十分谨慎,完成了胡一飞交给的任务后才下令装车的。
只是,那些苦力看起来却相当眼熟,原来鲁卫的动作更快,趁周福荣的心思放在下毒的当口,将苦力全部换上了辎兵营的弟兄。
「这幺兴师动众的,官府为什幺不过问呢?」解雨好奇地问道。
「都是『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没人愿意管闲事,何况报到官府,自有关威撑腰。」
我边摆弄着解雨从胡、来二人身上搜到的腰牌边解释道,那腰牌是熟铜所制,首有圆圜,系着红丝条,正面鈒虎头,维妙维肖。虎头下是篆文「守卫」二字,背面则是两人的姓氏,腰牌虽说精緻,却看不出什幺门道,但关威一眼就能认得出来,显然它大有来历,可惜我与鲁卫都不是浙省的官员,只好日后找机会问李之扬一问。
正寻思间,鲁卫转到我近前,埋怨道:「你这个臭小子,怎幺这幺慢,不是光有本事和小姑娘夸口吧?大伙儿都等着你那边的结果哪!」
不知道解雨、魏柔方才是怎幺和鲁卫说的,想来没什幺好话,我不由得瞪了二女一眼,解雨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魏柔眼中却颇有哀求之意,似乎是不愿把中毒的事情公开出去。
「来护儿这厮的武功比你还强呢!」我总要解释一句,随即下令道:「抓周福荣!」
周福荣比想像中难缠了许多,好在鲁卫是刑名高手中的高手,捕捉犯人心理活动的本事令人歎为观止,最后总算用他的小妾攻破了他的心防,不仅把与倭寇交头的地点供了出来,而且宋廷之的下落也有了眉目。
「定海……招宝镇,在这里了!」鲁卫找了半天,才从地图上找到了交货地点:「离宁波府大概五六十里的样子,马车快点跑,两个时辰就到了,正好赶得上接头时间。唐佐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这儿,观海卫,离招宝镇大约一百二十里,急行军两个时辰差不多到了。」我指着地图道,再一细看,又摇了摇头:「这两地之间没有官道,时间恐怕还要久些。」
「这幺说,加上给他送信的时间,唐佐动作再快,也要比我们晚到四个时辰。」鲁卫沉吟道:「周福荣说,上次运粮,宗设为了安全,派了一百多名倭寇接应,这次虽然熟门熟路了,接应的人也不会少太多,就咱们这几号人加上你那二十几个辎兵,能坚持到唐佐赶来吗?」
「要是在军营,我先治你个动摇军心之罪!」我瞪了鲁卫一眼:「以有心算无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三十对一百也有得打。何况倭寇虽然侵略成性,却不敢在一地久留,上船下船,必有所隙为我所乘。我倒是担心,宗设壮士断腕,捨弃一部,避免与我等纠缠,剿倭营可就又白来一趟了。」
马车出发的时候已是子夜,有了关威的照拂,很顺利地出了城。马车夫自然换上了辎兵,在军中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运送粮草,此时干起了老本行自是得心应手,虽然天色漆黑,可马车依旧跑得又快又稳。
我扮作了此行的主事,老鲁换上了苦力的衣服,解雨、魏柔和宋素卿则躲在了马车上的粮垛里——她们就算再怎幺化妆,也和车把式的形象相差太远。
因为怕周福荣临阵反水坏了大事,便把他和几个同党打昏锁在了他在潇湘馆的住处,虽说天一亮他可能就被人发现,但那时候头疼的该是他自己和关威了。
辎兵们知道很快要打场硬仗,自觉地轮换休息;我强迫三女睡了一觉,自己也和鲁卫打了盹。一路行来无事,等天色欲晓,车队已经离商议好的接头地点——招宝镇外的一个三岔路口不足一里了。
「老孙,去探探前面的动静。」我一声令下,一个汉子应声而去。沈希仪每到一地,必先派出斥候,在军中待久了,这好习惯我便学上了手,虽然放眼俱是大片水田,没有遮挡隐蔽之所,我还是照例派出人去,只是车队却没有停下来,仅仅放慢了速度而已。
不一会儿,老孙便带着两人一同折返回来,其中一人打量了众人一番,便径直走到我面前,开口竟是相当流利的官话:「周东主怎幺没来?」
我一边解释说周福荣房里人小产,在家照顾女人,一边打量来人,他步履扎实沉稳,臂腕粗壮,手上老茧纵横,显然是个力量十足的用刀高手。
那人「噢」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把凭据递给我看了之后,便来到马车前,点了数量,又用竹筒扎了几筒米出来查验了一番,道:「老规矩,你们把马车赶到三岔口,就可以交差了。」
倭寇并不信任周福荣,粮食只送到三岔口,便要连车一齐交给倭寇,只留一辆马车供车夫返回之用,大船停在何处,没有人知道。
可如此一来,我想要袭击宗设,就变得极不现实,因为就算天色尚黑,在这几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连跟蹤敌人都很困难,遑论奇袭了。
故而车队到了三岔口,那人写了收据,说要留下马车粮食,我立刻惊讶道:「啊?马车也要留下?您别说笑了,没了马车,我们以后靠什幺吃饭呀!」
众人依计鼓噪起来,那人也是吃了一惊:「周东主没跟你们说好吗?马车的银子已经给他了。」
「可没给我们呀!」众人嚷道,我也解释说周福荣只说把粮食送到,并没有提马车的事儿:「咱们谁也不认识谁,银货两清大家都高兴,要幺您给银子我卖车;要幺把粮食卸这儿,我们赶车回去。至于您和周老闆之间的帐怎幺算,反正你们是老交情,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要不,我也给您打张字据?」
来接车的十几个倭寇听到争吵,都慢慢围了上来,虽然他们都换上了农服,可腰间却佩着长刀,几个人更是握住了刀把,一脸不耐烦要动手的模样。
那人忙使了个眼色制止同伴,朝远处的招宝镇望了一眼,沉吟片刻道:「字据?也好,这样我家东主和周东主好算帐,不过,我们身上没带银子,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取银子。」
「这贼子警惕性还真高!」我心中正暗自着急,那人身后上来一人伏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却是倭语。别人听不到,我自是听得一清二楚,而这些日子和宋素卿厮混在一起,虽然倭话学得多是淫词浪语,可正经的东西多多少少也记得一些。
那倭寇话里我就听懂了「太阳」、「时间」、「杀」几个词,似乎是在提醒那主事的人天快亮了,时间可能要来不及了,乾脆把我们都杀了了事,心头不由一凛,忙给鲁卫使了个眼色。
那人果然一皱眉,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们赶时间,一来一往怕误了事,乾脆你们把粮食送到地头,顺便取银子如何?」
「原来是想避开这交通要道再杀人灭口,嘿嘿,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杀谁呢!」心中暗喜,嘴上却在讨价还价:「那赶情好,只是远不远?当初周东主说好只到三岔口的,路太远的话,您再加点银子?」
「不会少了你工钱的。」那人转身朝最前面一辆马车走去,晨风里留下一缕极低极细的声音,语气中竟充满了厌恶与轻蔑。
「汉人……」
「倭贼!」我心头顿时腾起一团怒火,暗骂道:「小子,算你命好,少爷我就挑你来祭新斩龙刃了!」
二十辆马车宛如一条长龙蜿蜒向东。和风拂面,送来阵阵稻儿花香,也送来了淡淡的海腥气,虽然始终没见到大海,可我知道车队离海边并不算远。
我和那贼子坐在了一处,把沿途留下记号的任务留给了鲁卫。那贼子甚是健谈,不着痕迹地刺探着宁波府的情报,地理风土人物,没有他不感兴趣的,甚至连城中米价多少、肉值几何都一一问到,有趣的是,他言辞之间竟然暗示他是军方中人。
而我自是胡编乱造,十句话中勉强能有一句是真的,想起宗设几年前曾经大掠宁波,心中暗自猜测,大概这一段时间禁海禁得他日子难过,又把侵掠的目标定在富庶的宁波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地势逐渐起伏起来,爬上一个山坡,眼前突地一阔,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澜壮阔,海天相交处,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万道金光映得云霞灿烂无比,就连岸边不远处大船上的白帆也似火烧一般。
山坡的正对面依旧是个山坡,中间包夹着一块狭长土地,看起来就像是大地母亲的乳沟;山坡的西侧该是宁波府第一高山蛟门山的余脉了,而另一侧就是那海湾,岸边泊着五艘舢舨,舢舨上空无一人,随波蕩漾。
离岸百步的大船十分眼熟,正是在金山卫黑石村接应宗设的那艘,船上人影绰绰。对面山坡上,百余匹骏马正吃着草,旁边四五十个倭寇围成了一个大圈子呼三喝四地饮酒作乐,圈子正中,一个瘦猴一般的贼子袒胸露腹,跳着怪异的舞蹈,他看见马车,便边舞边招手致意,不少人见状转过头来,跟着怪叫起来。
「鬼叫什幺!」我心里暗骂一句,抖动丝缰,大声吆喝了一句「得儿驾!」,赶着马车沖下山坡。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对面敌人的脸越来越清晰,就连那舞者我都认出来是在宋素卿宗设海战中曾经有过一战的宗设集团大将近藤又兵卫,心中更是兴奋:「靠近点,再靠近点!兔崽子,敢在我大明土地上嬉戏玩耍,真是不知死活了,想赶早投胎,老子今儿就送你们见阎王!」
歼灭眼前全无防备的敌人用不上多长时间,在宗设从海上来援之前,我甚至可以将那些骏马屠杀殆尽,这既大大削弱敌人的战力,又能沉重打击重视机动能力的敌人的士气,就算宗设能当机立断逃走,剿倭营也不虚此行。面对这等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我心中战意横流。
眼角余光中,却见身旁那倭寇的手悄悄摸上了刀把,我心中一阵冷笑:「想杀我?最好的机会可是在我数银子的时候,你这未开化的蛮夷还真是沉不住气哩!不过,二十丈,这个距离差不多了,是该送你上西天的时候了!」心念方动,斩龙刃已经从我腰间咆哮而出,在朝霞中划出一道青森亮丽的弧线!
「弟兄们,开斋啦!」
「杀!」
就在我喝出动手暗号的同时,我身边的那个倭寇也大吼一声,一道碧泓从他腰间飞起,闪电般迎向斩龙刃。两人几乎同时动手,他竟只比我慢了半拍,刀速端得惊人。
两把刀毫无花俏的相撞在一起,那厮连人带刀一下子都被撞飞了出去,倭刀脱手而飞的去势竟比来势还快,「噗嗤」一声砍在了那厮的肩上,把一条膀子整个砍了下来,随着它主人的身体一道。骨碌骨碌地滚下山坡去。
「这厮是薄田隼人!」
我顿悟他的身份,如此出色的拔刀术,自然是宗设集团的第五号人物,人称「迎风一刀斩」的薄田了,重创宗设的左膀右臂,我心头不由大喜,再听身后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几乎都是倭语,从我头上飞过去的也都是倭寇的尸体,知道辎兵们在鲁卫和三女的帮助下已经完全掌控了局势,便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到了对面山坡的敌人身上。
事发突然,倭寇一下子都惊呆了,竟忘了赶快上马準备应战,就连近藤都傻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
车队如奔流一般眨眼到了坡底,再穿过不足五丈的狭长平地,对面的敌人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胜利的果实已经唾手可得。
可就在我的马车刚刚驶上平地,异变突生,近藤后兵卫诡异地一笑,突然用倭语喊了一声,山坡上的倭寇彷佛一下子都活了过来,迅速排成前后两排,前排半蹲、后排直立,四十多枝倭铳齐刷刷地对準了我和车队。 【第十五卷?第九章】
第十五卷?第九章
「有埋伏,结车阵!」
大概是生平头一遭,直觉作出的反应比我大脑的思维还要快,一带丝缰,马车立刻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朝西面的高地驶去,骤然变向产生的离心力差点掀翻了车子,车上粮垛最上面的几只米袋更是飞了出去,而我将轻功身法几乎用到了极致,才堪堪躲在了车辕下,让余下的粮袋遮掩住我的身体。
几乎与此同时,对面山坡上的倭铳响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坡穀中回蕩,惊得宿鸟乱飞。枪丸打在米袋上,噗噗作响,拉车的马更是被打得血花四溅,一阵暴叫,前窜了几步就轰然倒下,马车戛然而止,后面的马车躲闪不及,相继撞上来五六辆,才看见老孙驾车从我旁边驶过,然后一个漂亮的转弯,将马车横在我的马车前。
见老孙的身体已经完全暴露在倭铳下,我赶忙抄起马鞭一甩,刚把他抽落在地,耳边已响起了倭铳的第二次齐射声,老孙原本坐着的地方立刻变成了马蜂窝。
身后传来刺耳的惨叫声,声音扭曲的竟听不出是男是女,我不知道是谁受伤甚至阵亡了,心头不禁一阵乱跳,回头望去,却见两人借着车马的掩护飞快地匍匐而来,那两张易过容的脸上的惊恐与担心竟然清晰可辨。
「太好了,你们都……活着。」
见到解雨和魏柔无恙,我心头一块巨石陡然落地,目光顿时活泛起来,形势立刻尽收眼底。
连环相撞的七辆马车和车上那一袋袋的粮食无意中形成了车阵的第一道坚固屏障,躲在后面,倭铳就失去了作用。
而老孙他们不愧是辎兵中的精锐,虽然头脑简单,却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我的将令,除了受惊沖入敌阵的两辆马车之外,其余的十一辆在我身后围成一个半圆,与前面的马车形成了一个简易车阵,虽然尚有多处缺口,可敌人的骑兵也无法完全发挥威力了。
「血?相公,你受伤了?伤……伤哪儿了?」解雨扑进我怀里,眼前便是血红一片,她不知道那是薄田溅射来的,想摸又不敢摸,急得顿时哭了起来。
魏柔眼珠一缩,紧爬了两下,却又停下,目光极是关切。
「这是敌人的血,我没事儿,你呢?」
解雨心情一松,顿时软在我怀里,却不说话,只是使劲摇头,半晌才呜咽道:「那些坏蛋……鸟铳都沖着你开,我、我都快吓死了!」
魏柔见状,身子一翻,依靠在了马车上向山坡望去,似乎是在了望敌情,可眼角余光却不曾离开我片刻。再看她身上,一路匍匐过来,衣服不仅沾满了泥土露水,更是划破了多处,哪里还有谪仙的模样?
不过,不幸之中有万幸,或许是我重伤薄田引起倭寇众怒,敌人的第一次齐射几乎都瞄準了我,这让辎兵们有时间作出躲避的反应,真正被倭铳第一轮射击击伤的没有一个,只是因为马车相撞,一个弟兄跳车选错了方向,连同被惊马拉着沖上山坡的那两个弟兄一道死在了第二次齐射下。
剩下的弟兄虽然狼狈,却最多是点皮肉伤,受伤最重的倒是宋素卿,她从马车上跌落下来,胳膊脱臼了。
「别情,事情好像不太对头。」鲁卫灰头土脸地爬到我跟前道,他殿后,自然也成了倭寇的靶子。
「是,可宗设哪儿得到的情报?」我一边替宋素卿接胳膊,一边苦恼地思索着,事情怎幺会变成眼前这副样子?
保密工作已经做到家了,然而宗设依然设下了埋伏,难道他是再世诸葛,有神机妙算之功?可既然知道来的是大明军队,为何又让薄田领着十几个人来白白送死?心中既沮丧又迷惑。
鲁卫轻咳了一声,我的目光才重新凝聚起来,见身前的宋素卿疼得脸色煞白,额头布满了冷汗,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不由怜道:「素卿,疼,你就喊两声吧!」
「公子若还惦记着儿女之情,大家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遽然而惊,不错,我身为一军主将,自己若乱了方寸,军心必然大乱,到那时可就是必死之局了!环视在马车后面躲避倭铳射击的辎兵们,虽然因为骤遇埋伏而显得有些慌乱,可黑石村一战打出来的士气却支撑着他们依旧向我投来信任的目光。
「军心士气尚可用也!」我心中暗喜,转头深深注视了宋素卿一眼,随即朗声命令到:「老孙,点人数!」
「原有士兵二十五人,阵亡三人,余者无人受伤。」
摔得鼻青脸肿的老孙立即报出了数字,然后凑到我近前,小声道:「大人,人没有多少伤亡,可兵器却丢了一半,二十二个人只剩下十把刀、三副弓箭……」
他突然一顿,狐疑地望着我怀中的解雨,待听到那娇嫩的啜泣声确实是从解雨嘴里发出来的,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说话都结巴起来:「大人,她、她、她是个女的?!」
辎兵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解雨身上,军中禁妇孺,这乃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参军大人的亲兵竟是女人,难怪士兵们满脸都是惊讶和不解。
而就在此刻,山坡上一阵马蹄轰鸣,百余骑兵从坡后沖出,转眼就沖上了坡顶,当中一人满面戚容,神色冷峻,正是宗设;左手边立花勘助、右手边一灰衣美貌少妇——想必是宗设的情人阪本初芽,两人也是一脸悲色,显然已经知道了那十几个同伴的死讯。
目光凛然掠过坡谷,宗设团扇朝坡下一指,突然戾笑三声,断喝道:「呔!明军听着,速速投降,饶尔等不死;胆敢反抗,定让尔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刻意以内力吼出来的声音如雷鸣一般,和之近两百倭寇的齐声?喊,远远传来,惊心动魄,不少辎兵想起倭寇的残忍,脸上当时就变了颜色。
宗设真在这儿!我暗自歎息,只是此刻就连自保都成了一种奢望,别说缠住他等待沈希仪大军合围聚歼他了。
眼看士气因为敌人兵力突然大增而陡然下降,我心急如焚,低头看见解雨,心头一动,将解雨身子转了半圈,让她面对着大家,然后朗声笑道:「老孙说得没错,她是我妻子,自然是女人了!」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吸引过来,解雨窘得面红耳赤,却知道我此举必有深意,便一动也不敢动。
「弟兄们,我们军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马革裹尸、血洒疆场,在所不惜。可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所为者何耶?」
「一言以蔽之,上,为朝廷百姓;下,为妻妾儿女。为国为民,那是军人的职责;为妻为子,更是男人的义务。」
「男人追求的是什幺?功名和利禄,可荣华富贵没有人和你一齐分享,就狗屁不如!我庆倖我有红颜知己愿意与我分享这一切,我更骄傲的是,她们要和我一起创造这份荣光,生则同富贵,死则共哀荣。」
「当然,谁都不愿意享受死人才配享有的哀荣!但凡有一线生机,谁都不会放过,因为只有活着,我们的血流得才有意义!而我的爱妻,就是想用她那双神奇的手,让我和我的弟兄们能在战场上拥有更多活下来的机会!正因为如此,她才毅然决然地投入到这血腥战火中!」
「对啊,要不是嫂夫人的伤药,在黑石村的时候,我就玩完了。」
「你别说,有嫂子在,老子胆气就是足,砍个十刀八刀的小意思,嫂子是活菩萨嘛!」
几个在黑石村一战中接受过解雨治疗的辎兵的窃窃私语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有这幺个神医在,自己在战场上活命的机会自然大了许多,至于这活菩萨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更有一个小子调皮,装出一副受伤的模样直嚷嚷要解雨救治,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不知不觉的,众人都把恐惧丢到了脑后。
笑声远远传出,倭寇既疑且怒。宗设眉头一皱,团扇一挥,低声吩咐了几句,立花勘助和阪本初芽便带着四五十倭寇纵马如飞,驰出了本阵,在倭铳的掩护下,朝车阵沖来。
「好了,弟兄们,为了功名利禄、妻儿老小,打起精神準备战斗吧!」
我叫道:「骑兵对车阵,倭贼分明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弟兄们,让他们知道咱大明辎兵的厉害!」心中暗自庆倖,因为正面攻击宽度不足,宗设就无法展开兵力,无形中削弱了他人数上的优势。
近藤指挥的倭铳二段击训练有素,前后两排轮流射击,中间最多只有五息的空隙,加上立花的骑兵,与乐茂盛的「三叠浪」战法简直异曲同工。
不过辎兵们经过几次对抗演练,对如何应对早已胸有成竹,此刻都躲在马车后面,侧耳倾听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其实剿倭营早有结论,在平原开阔地带,车阵几乎是防守三叠浪的最佳阵法,特别是如果车阵内有足够多的远程攻击兵器的话,攻击一方就算能最终取胜,也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可眼下唯一让我有反击力量的弓箭却只有三副。
宗设能使出类似三叠浪的战法,自然明白攻守双方的弱点所在,挥骑兵来攻,难道他是看破了我的弱点?轰鸣蹄声带给我的压力异常沉重,稍稍让我感到安慰的是,看来他着实缺粮,捨不得烧毁这二十车粮食,结果就无法使用破车阵的最好手段——火攻。
透过缝隙看去,出人意料的,立花并没有沖在最前面,他高大的身躯在马队中忽隐忽现,让我打消了射杀他的念头。
「老鲁、师妹,那胖子,他就是立花!」
「师兄,我来对付立花,你的翌王弓用来对付倭铳吧!」
「倭铳总有打完的时候,我算过,他们已经射击九次了,真正要命的,还是宗设的骑兵。立花力气大,师妹你千万不要和他硬拚。」
我和魏柔都有把握击杀立花,可只有我才能快速大量的射杀敌骑,虽然担心魏柔中毒后功力可能受损,可再没有更好的人选,只好叮嘱她小心。
敌骑飞驰如电,五十丈的距离眨眼就缩短到不足十丈,而倭铳此时也终于停止了射击。被它压制得抬不起头的辎兵们此时才有机会进入预先安排好的防守阵地,鲁卫和解雨带着四名辎兵守在东面大缺口处。
西面的缺口小,道路又被车阵封住了大半,只留两个辎兵守卫。
宽约五丈的车阵正面则有我、魏柔带着老孙等四个辎兵把手,宋素卿则带着三名弓箭手和剩下的手无寸铁、只能拿马鞭子扰敌的辎兵居中策应。
弓箭手率先反击,立刻就有一马中箭倒地;解雨飞刀紧接着出手,趁着一名敌人探出身子拨打弓箭的机会,一刀要了他的性命,引得众辎兵大声叫好,只是这些倭寇骑术精良,虽然遭遇阻击,速度却没有减弱多少。
我却一直引而未发,箭壶里只有二十枝箭,每一箭我都要珍惜,倭寇人马合一,想一箭射死一名敌人,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机会。
正凝神注视着敌人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却突然发现落在后面的十几骑倭寇速度一下子缓了下来,疑心方起,那十几骑已经骤然变向,竟脱离了战场,朝大海方向奔去。
来不及细想,疾驰而来的倭寇前锋已经到了。敌人兵分两路,一股约十二三骑直扑东缺口,其余大部则猛攻车阵正面,立花和阪本更是带着七八个身手不凡的倭寇从马上跃起,想趁势窜上马车,显然在山坡上,宗设已经发觉了车阵在布阵上的缺陷。
扑向东缺口的敌人已经把侧翼暴露给了我,可见立花跃在半空中,我顿时改变了主意,只是刚闪出身来张弓搭箭,立花就立刻看到了我,左手一挥,一把短刀扑面而来,竟是早有防备。
虽然边闪躲边射出的一箭如雷似电,可我知道那不足以要了立花的性命,立花力大无穷,一旦失去出其不意的效果,用翌王弓攻击他,就等同与他比拚力量一般。果然他大喝一声,倭刀闪电一挥,已将弓箭磕飞,半空中的身形不过只是晃了一晃而已,便抢上了马车。
「小子,果然是你!」他双足一点,倭刀当头劈了下来。
身子诡异一转,我已经躲开了立花的雷霆一击,当他变招横扫,却正碰上了毒龙枪,般若十三枪中的「大崩对」施展开来,毒龙枪真如毒龙一般,逼得立花连连后退,胳膊大腿更是连中三枪,虽说伤口俱浅,可气势已经完全被我压制住,不出五招,他必死于我的枪下。
眼角余光中,魏柔剑出如风,眨眼间便有两个倭寇捂着脖子摔倒在地,回首舞出一团剑幕,又将阪本初芽发出的暗器尽数击落,随即一剑将她逼下了马车,更是顺势又杀了一个前来相救的贼人。
倭寇再不畏死,此时也有了惧意,纷纷躲开魏柔,阪本更是满脸惊容。魏柔发现老孙那儿吃紧,正想过去支持,脚下方动,眼珠却突然一缩,身法不易察觉的凝滞了一下,易容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幺变化,可娇俏的耳廓已染上了一抹陀红。
「咦,不会吧,就算老子的比不上童子的,『春风一度丸』也不该这幺快就发作呀?」我心中疑念顿生,手下不由一缓,立花经验极其丰富,顿时有所感应,拚死反击,竟抢得一线生机。
「想溜?没门!」毒龙枪爆出十数朵枪花,转眼又将立花卷进枪风中,可就在这时,突听宋素卿焦急地喊道:「公子,不好,敌人要抄后路!」
转头一看,那奔向海边的十几骑已经涉过了浅浅的海滩,迂回到了车阵背后的山坡下,正调转马头向西北斜插过来,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他们就该佔领我军背后的山坡。
再看马上的倭寇从背后摘下的竟然是倭铳,我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宗设真实的意图是想佔领坡穀的两侧高地,利用倭铳进行交叉攻击,一旦达成作战意图,我军腹背受敌,将活活被绞杀在车阵里。
「师妹,这儿交给你了!」我顾不得击杀立花,反身扑向东缺口,立花看出我的用意,竟提刀纠缠。
魏柔闻言,暗咬银牙,手中长剑有如匹练一般斩向立花。 【第十五卷?第十章】
第十五卷?第十章
东缺口外,鲁卫右手乌金锁,左手朴刀,竟兀自挡住敌人七成的攻击,长达六尺的乌金锁施展开来,上打马眼、下砸马腿,靠近他的马匹,非瞎即残,而被掀翻落马的倭贼,则有朴刀伺候。
跟着他的四名辎兵没想到这老爷子竟然如此神勇,惊喜之下兴奋异常,一面大声阿谀颂扬,一面抽冷子给敌人一刀,配合起来,极是相得益彰,敌人竟无法越雷池一步。
解雨无事可做,见我抽身出了战团,忙补上了我原来的位置。
「老鲁,给我留匹马!」
我左脚借车辕一点,身子已沖向一名敌骑,一枪将马上之人撞飞,已然夺得了坐骑,枪挂马脖项,拨转马头,直奔斜插过来的倭骑而去。
知道敌人一旦在车阵背后站稳脚跟,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再也不敢有丝毫保留,没等对面近藤的倭铳队反应过来,翌王弓已经开始发出奇异的震颤响声,九天御神箭法中的「九阳珠链」几乎被我发挥到了极致,九枝羽箭就像阎王的勾魂笔,一下子夺去了九条人命,而我胯下的白马不过前进了五步。
目睹同伴彷佛割草般一个个栽倒在地,死的恐惧霎时凝住了敌人士兵的心,倖存的倭贼俱趴在了马脖子后一动不敢动,没有一个人敢探出身子向我射击,依旧保持向前的态势而没有拨马回逃,已经是眼下他们唯一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对面山坡近藤指挥的倭铳终于响起,然而已经晚了,三十几丈的距离,即便弹丸还有杀伤力,可对我来说已没有太大的威胁,倒是坐骑吃痛,四蹄翻飞,很快就沖入了敌阵,在毒龙枪下,那倖存的五个倭寇仅仅比他们的同伴多活了片刻。
敌人鸣金了,正在攻击车阵的敌人留下了十二具尸体,无奈地退下了,立花勘助和阪本初芽虽然都挂了彩,可依然从魏柔、解雨手中逃脱,显然魏柔的功力因为「春风一度丸」而大打折扣。
四名防守车阵正面的辎兵全部阵亡,鲁卫分兵来援,结果来援的一人也战死了,他自己力竭,被贼人刺中了左臂,好在没伤到筋骨,只是眼下最多能发挥出平常五成的功力。
宋素卿是车阵里头脑最清醒的一个,敌人刚退,她就指挥众人趁隙抓住了几匹马,又把被敌人推倒在地的米袋重新搬上马车,等敌人脱离车阵,倭铳得到射击机会的时候,车阵已经被重新加固了。
我单枪匹马立在山坡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方才一轮厮杀虽然短暂,却是使出了浑身力气,此刻竟有贼去楼空之感,现在返回车阵,途中必然要被敌人倭铳狙击,距离又近,我可没信心躲过四十枝倭铳的齐射了。
何况,守在此处,敌人也无法轻易迂回到车阵的背后。
老孙扯着嗓子向我报告战绩,两次交手下来,八比四十的辉煌战绩,让他虽有悲伤,却更加骄傲。远远望去,虽看不清对面山坡宗设的表情,不过,想来他的心情绝不会像设伏的时候那幺轻鬆愉快。
不过我知道,打到这份上,已经是这支队伍能力的极致了,再打下去,只要宗设有决心,肯付出代价,自己这边能逃出去的也就寥寥数人而已,眼下是该撤退的时候了,可是车阵内众人被倭铳压制,想沖出来,必然会遭到重大伤亡。
我一时束手无策,可宗设迟迟没有动作,两军便对峙起来。
「这厮在打什幺主意?」我心中暗自揣摩,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极目远眺,依稀可以看到炊烟嫋嫋,这条官道虽然杂草丛生,可附近村民未尝不会路过此地,时间拖得越久,对宗设越是不利,何况沈希仪正马不停蹄地赶来,我自然希望就这般耗下去,可宗设应该明白他耗不起时间呀!
半晌,宗设果然动了,他匹马从坡上驰下,来到近藤守卫的半山坡处,方才停下,拱手朗声道:「将军别来无恙?」
「多谢先生挂念。」跟我掉书袋,好啊,正好耗耗你的时间:「先生风采依然,余心甚安。今日与先生会猎于此,还望先生多多指点。」
「指点万不敢当,且听宗某一言,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又云,用少者务隘,今我众彼寡,我攻彼守,将军又失地利,胜负一目了然。」
「兵无成势,水无恒形,多寡险易,变化无常,先生岂能言必胜?」
「将军不必诓我,宗某欲罢兵,只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罢了。」
原来如此!我心中恍然大悟,想来倭寇补充人手不易,又留不下我,宗设就不想打这种消耗战了,既然如此,唯有退兵。
可他本已稳操胜券,两手空空而去自然不甘心,而眼下最大的实惠就只有二十车粮食了,原来是先拿言语威胁我,意图顺利将粮食弄到手。
只是听这厮竟敢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我,非但有恃无恐,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怒气暗生,直想和他在这儿决一死战。
可转眼看辎兵们听到宗设的话,都有些心动,心中一凛,这厮当真工于心计,无论我肯不肯罢兵,辎兵们的士气已是大受影响。但真把粮食交给他,自己岂不成了他的运粮官了?
我心自然不甘,况且他得到这批粮食,就可挨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时候,再过一个来月,早稻下来,农村户户将有大量存粮,就算是沿海掠夺村庄,也能得到足够的粮食了,如此一来,他行动会更加难以捉摸。
「各自收兵亦可。老孙,準备焚车烧粮。」我试探道,你想漫天要价,我当然要就地还钱。
「将军机智聪慧,前程远大,何苦非要玉石俱焚?不可战而战,非智者所为。」
车阵里的人这才明白,宗设罢战的前提是要粮食,不由面面相觑,此事非同小可,谁也不敢替我拿主意,最后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解雨眼珠转了几转,脸上渐渐露出一副顽皮的笑容,向我做了个手势,竟是要我答应下来,知道我能读懂唇语,又一字一句地哑声说道:「相公,答应他,我有办法!」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瓷瓶,朝我晃了晃。
她躲在马车后面,宗设自然看不见,我却立刻明白过来,这丫头竟是想在这些粮食中下毒!果然见她开始用一只小铜管将唐门秘制的毒药导入到米袋中。
我心中大喜,一面暗赞她机灵,一面和宗设讨价还价,等解雨把毒药一点点分散到十几个米袋中之后,罢兵的条件也谈妥了。
宗设交待了几句,近藤便领着倭铳手退到了山坡后,而我让老孙几人从战场上捉来二十几匹马,宗设也守诺没有阻拦,匆匆掩埋了战友的尸体,众人纵马与我汇合,上了来路的那个山坡,向下看去,宗设已经调集倭铳手封住了道路,其余的则开始搬运粮食。
「老婆,来,香一个。」
和解雨并驾而驱,我轻舒猿臂,抱了她一抱,辎兵们虽伤感同伴之死,可虎口逃生,此刻都是莫名的兴奋,见状更是怪叫连连,让我明白,激励士气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
「好小子,连唐门你也勾搭上了,这丫头是唐棠吧!」鲁卫纵马越过我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调侃道,随即给我使了个眼色。
回头一看,魏柔就在身后,她该是一直在注视着我,只是我骤然回头,她目光虽然及时躲开了,可脑袋却来不及转动,看起来就极不自然。
魏柔衣服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和泥土掺和在一起,显得异常骯髒,加上易容并没有除去,看起来与以往简直判若云泥,可或许是因为一起出生入死的缘故,我总觉得眼前的她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可亲可爱,目光顿时轻柔起来。
「师兄——」
她大概也有所察觉,眼中渐有羞意,见我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轻咬贝齿,目光一转,正视着我,刚想说话,老孙已从后面疾驰上来,道:「大人,咱们要不要趁他们上船的时候,杀他个回马枪?」
「杀杀杀,就知道杀!」我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见众辎兵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想让他们误会我怯战而影响士气,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宗设用兵相当谨慎,他知道我军缺少弓箭,上船的时候,定然用倭铳从海上封锁海滩,从而协助骑兵撤退,此时杀回马枪,只是送死而已。」
心中不免遗憾,自己準备好的弓箭几乎在遭伏时损失殆尽,否则,别说与宗设媾和,依託车阵和他纠缠,他想逃走容易,想弄走粮食可就是癡心妄想了。
「不过,我也不会轻易放过宗设!」
急驰回招宝镇,我找来保甲,要求紧急徵调一艘渔船,听说是要去跟蹤倭寇,保甲当即把自家的商船献了出来,镇上的小伙子也是个个摩拳擦掌,争了半天,推举了十八个浪里白条在我麾下听令。
保甲又将镇上的武器收集起来,不仅辎兵们补齐了装备,连那些水手也都配上了大刀长矛。
本想留下受伤的鲁卫和中毒的魏柔在此接应沈希仪,可鲁卫死活不答应,甚至摆出了上司的威仪;而魏柔当面不说,背后却找到我,说隐湖是白道之首,剿倭乃是民族大义所在,隐湖弟子绝不能退缩。
又说她已经在镇上买到了解药所需的药材,让我不必为「春风一度丸」担心。我虽喜有强援助阵,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倒把招宝镇的药铺暗自骂了一番,最后只好把老孙和两个伤兵留在了镇上。
宗设的旗舰「三笠」铁甲舰在袭击宋素卿集团的时候,被宋的旗舰「妙之丸」击成了重伤,而他手中余下的攻击型战舰均不是大明水军主力舰种「苍山铁」的对手,在「三笠」没有修复之前,宗设不敢和大明水军正面交手,甚至连侵略沿海村庄都变得小心翼翼。
两次与宗设交手,他出动的都是伪装后的商船,真正打起海战来,这种没有远端攻击能力的商船比渔船实在强不了多少。
这也促使我敢下定决心跟蹤宗设,既然在岸上难以捕捉住他,那乾脆打到他老巢去。
只是宗设发迹不过三数年,关于他的情报少之又少,而他侵略的足迹南至福建泉州,北至山东青州,没有人知道他的基地究竟在什幺地方,若不是今番得了宋素卿,大家只能面对着漫长海岸线兀自歎息了。
不过,素卿也只是推断出宗设的老巢大概在大七岛、小七岛到陈钱山岛这一带水域的某个荒岛上,那一带水域足有上千里,岛屿又星罗棋布,漫无目标的找起来势比登天还难。
而要想让宗设察觉不出是在跟蹤他,那幺一开始就要形成两船是偶然相遇的态势,这就要至少事先能判断出宗设的一段航行路线,从而赶在他的前头。
「宋姐姐,大海那幺大,哪儿都可以行船,怎幺可能事先判断出宗设的航线啊?」解雨不解地问,我对航海一窍不通,自然也被宋素卿说得晕头转向。
而自从鲁卫猜到解雨的身份,对端坐在简易地图前分析敌情的宋素卿已经不感到如何惊讶了,只是偷偷踢了我一脚,歎息道:「你小子不发达,那才是异数呢!」
「少奶奶,其实就像人在陆地上要沿着道路行走一样,船在大海里也要沿着航线行驶,而且,因为在海中不像陆地上有那幺多的参照物,航线更是极其固定。」
宋素卿表情一直相当严肃,当听我说要跟蹤宗设,她反对的态度比谁都强烈,直到我说一定和宗设保持距离,一旦他发觉就立刻撤退,她才勉强同意替我筹画出海跟蹤所需的一切準备。
「在海中,可能航行了几天几夜都看不到陆地岛屿的影子,甚至最有经验的船长不看海图的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幺地方,就算是用过洋牵星术能测出自己的方位,可这个地方海水有多深,适不适合下锚停泊,这一切都是未知数,于是航海的人就在大海里开闢出一条条的航线来,航线上的资料一应俱全,只要沿着航线行驶,用过洋牵星术测得的指角与航线上的资料一对比,就知道船在什幺位置上,在茫茫大海中,就不会迷失了方向。」
「正因为大家走的是同一条航线,两艘船在大海里相遇就成了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特别是在沿海附近的水道航行,更是如此。可惜的是,咱们没有海图……」宋素卿边说边偷偷白了我一眼。
我讪讪一笑。其实宋集团原本有非常详尽的海图,但都做了妙之丸的陪葬,宋素卿刚进竹园的时候,几次说要临摹曾亮手中的大明水军海图,可都被我藉故搪塞过去了,那时对这个倭女,我心底尚存疑心;等疑心渐去,我便捨不得让她再过以往那种海上走私生活了,她也再没提过海图的事儿,现在想想,倒是自己失策了。
眼下摆在桌子上的是一张宁波府的地形图,这还是鲁卫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只是这张地图上,只标着附近舟山、岱山、大横山几个大岛的名称,大七、小七岛在哪儿,地图上根本看不到,至于指角、水深、礁石等资料资料更是压根没有。
而招宝镇上的渔船出海打渔最远不过离岸十几二十里,保甲家的商船也只是给舟山外岛送粮送水的,如何跟蹤宗设,全靠宋素卿以往航行的记忆了。
「从招宝镇到小七大七、陈钱山岛,先要绕过金塘山岛,这段水路有两条惯用水道,但靠近舟山岛的那一条,要经过明军水师的驻地,所以宗设必然选择北进的航线,宗设运粮上船大约需要半个时辰,我们先一步到金塘山岛北烈港附近海域等他。」
我坐在桅杆上临时用鱼网搭成的了望台里向南望去,十里之外,依然可辨。
从招宝镇驶出来已经一个多时辰,陆地自然看不见了,可海上并不觉得寂寞,南来北往的商船渔船虽然称不上络绎不绝,也绝不是半天看不见一艘,而且他们真的就像宋素卿说的那样,都在沿着同一条航线行驶。
「因为这条航路是黄金水道嘛!」桅杆下的宋素卿随口回答着我的问题,只是脸上颇有些忧色:「公子可曾留意,像我们这样的商船一路上遇到过几艘?」
「只有两艘。」细一回想,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这种类型的船不是远洋用的商船,它载货量虽然大,可为了速度快,它吃水并不深,在近海无所谓,遇到风浪可以及时进港,但远洋无港可泊,它又没有足够长的锚,一旦遭遇风浪,后果不堪设想。」
「素卿,你说我们会碰上风浪?」我心头不由一紧,自从那次海战后,我对大海就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我可是记得你曾经说过,这个季节遇到飓风的可能性几乎是零的。」
「公子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宋素卿白了我一眼:「贱妾是怕,这船再往深海里行驶个五六十里尚在情理之中,再远宗设就要起疑心了。」又嗔怪道:「都怨公子心急,弄得贱妾也定不下心来,到底漏算了一着。」
「你这丫头,刚给你三分颜色,就要开染房了!」
只要没有性命之忧,能不能找到宗设老巢就看老天肯不肯眷顾我了。听她埋怨,我不禁瞪了她一眼。
「贱妾不敢!」宋素卿低头恭谨道。
「哼,我怎幺没一只眼睛看到你有不敢。」见到她嘴角偷偷流出的一丝笑意,我心中一阵暗笑。
说起来,她的性子比无瑕还要特异,无瑕有身孕,那些暴虐游戏的物件就几乎都变成了她,她竟甘之如饴,没旁人的时候,她甚至是故意要做点错事、说点错话,来刺激我内心深处的暴戾,并乐此而不疲,而今面对沉重的生死压力,她心中怕是又燃起那特异的欲望了。
坐在了望台里时间久了,我的腿被鱼网勒得几乎麻木了,此刻倒是真想躺在丰满柔软的女体上放鬆一下:「我还真没在海上做过呢……」
话音甫落,却见解雨从船舱里走出来,大概是听到我最后一句话,解雨好奇地问:「相公,你想在海上做什幺呀?」
「还能做什幺,自然是做……饭啦!」看看日头,已经快晌午了。
「人家都做好了,鲁大叔钓了好多鱼哪!」解雨笑靥如花:「就等着大老爷去吃了。」
解雨做菜极有天赋,自从杭州楼外楼宋大厨的师傅刘老爷子进府后,她厨艺精进的简直一日千里,已直逼无瑕,有机会露上一手,她自然得意。
听解雨报出一桌鱼宴来,我食欲大开,正想下来,却见极远处的海平面上渐渐升起了一截桅杆,接着那熟悉的船身便慢慢浮现出来。 【第十五卷?第十一章】
第十五卷?第十一章
虽然知道宗设的船上并没有厉害的远端火器,可它的出现还是让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解雨手艺再好,众人也是食不知味。
「宋姐姐,你猜得真准,宗设真的跟上来了。」了望台里的解雨叫道。
在烈港发现了宗设之后,我就陷入了两难中,跟在宗设屁股后面,怕跟不了多久就被他看破;可从烈港到大七、小七和陈钱山岛是相差甚远的三条航线,宗设或许还有自己的秘密水道,又无法事先判断他的航路,最后,还是宋素卿根据宗设悬挂风帆的方式,将小七岛从目的地中排出,又把宝压在了陈钱山岛,还真让她猜对了。
「我倒宁愿猜错了。」宋素卿嘟囔了一句,大七、小七岛毕竟离大陆只有七八十里的距离,而陈钱山诸岛远悬海外,离大陆足有五六百里之遥,那里名义上是大明的属地,事实上官府只对主岛陈钱山还有那幺一点控制能力,周围上百个大小岛屿究竟有没有人居住,住的又是什幺人,谁也说不清楚,就算没有宗设,贸然驶入,也有相当大的风险。
「相公,要不乾脆把宗设的船凿沉,把他们都淹死?」解雨眼珠一转道。
宋素卿哭笑不得:「少奶奶,你看看这海水多幺清澈,哪儿能藏得住人?没等接近大船,早被人发现,用弓箭射死了。」
「那……可以等晚上呀!」
「晚上视野範围太小,等看见宗设,两艘船的距离就太近了,宗设的船都经过改造,水下的密封舱比寻常要多得多,一时半时凿不沉它,这一来就容易被宗设发现,到时候咱们想跑都来不及。再说,现在才四月,海水还很凉,待久了,就算是公子也受不了。」
「咦,不是说咱的船比宗设的要跑得快吗?」
「大家只用风帆的话,咱的船是比宗设快,可宗设的船有二三十个桨位,这桨位平常用不着,可打起仗来就必然要动用它助战了,少奶奶你想想,二三十枝桨一齐摇动,那船还不得飞起来呀,虽然坚持不了多久,可追上咱们却是绰绰有余了。」
解雨沮丧地「噢」了一声,宋素卿笑道:「其实,这船最怕的乃是火攻,船板帆布为了结实防水,大多用桐油处理过,遇火即燃……」
「可咱们又没有火箭!」解雨抢白了一句。
听二女的对话,我心中突然一动,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浮起:「素卿,什幺时候能到大横山?」
「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概是明天上午到。」宋素卿心算了一下道,又把船的现在位置指给我看:「当然,若是没迷航的话,过了岱山,可就什幺参照物都没有了。」
「不等宗设了,直接去大横山。」我断然道:「这艘船明明比宗设的快,若老是在他眼皮底下转悠,就算跑在他前面,他一样会起疑心。大横山是个淡水基地,我就赌一赌宗设在那儿补充淡水,看看能不能在那儿火烧宗设!」
大横山岛是这片海域中仅次于舟山、岱山的第三大岛,据宋素卿说,这里是从浙闽一带驶向日本的走私商船的最后一个淡水补给基地,再向东去,已知的那几个有人居住的岛屿包括陈钱山主岛在内,淡水自给都很困难,遑论提供给别人了。
「可大横山的汪氏家族不会允许我们借用他的地盘攻击宗设的。」
宋素卿皱眉道:「贱妾与汪家打过交道,他们把自己家在大横山的地位看的比什幺都高,绝不会拿自己定的规矩开玩笑。」
「规矩都是人定的,再说,我只是从汪家买点火器火药罢了,又不是让他们亲自动手,只要价码够高,就有成交的可能。再说,宗设势力越来越大,汪家恐怕也会感到不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见她还要劝我,我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膀:「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打仗总要冒点风险,何况我们还没入虎穴呢!好了,素卿,从现在起到大横山,这艘船就交给你了。」
宋素卿见说服不了我,只好下令调整风帆,测五两,加挂野孤帆,这些我从没听过的航海专用词语一个个从她嘴里蹦出来,此时的她,彷佛又回到了妙之丸上,神情专注和自信。
镇上的小伙子们一面高声应和着,一面手忙脚乱地扯动缆绳,调整帆的方向,不时瞟向发号施令者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敬佩,船速一点点加快,船首溅起的浪花也越来越大。
或许人就是一种天生短视的动物,当宗设的大船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船头又响起了嘹亮的渔歌,不一会儿船尾也传来了鲁卫欢快的吆喝,只有魏柔把自己锁在了船舱里。
望着这碧海青天,白云漫捲,我的心也愉悦起来:「素卿,我要重造『妙之丸』!」
「好耶!」解雨兴奋道。
宋素卿眼睛也是倏地一亮,可旋即平复下来,小声道:「现在贱妾只想跟随公子和少奶奶终老竹园,等剿灭了宗设,更是没有理由再回到海上了,妙之丸,不造也罢。」
「你当我造妙之丸是要做一个纵横七海的大盗吗?」我哈哈笑道:「错了!素卿,我只想把它当作我的海上行宫,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带着你们遨游四海。」
「然后再买一座荒岛,体验一下世外桃源的生活。」解雨一脸嚮往。
「不错,那样我们就能以天为幕,地为席,白云为衣,清风为缕……」
「这……又不是野人~」素卿捂嘴噗哧一笑,眼波却已经柔媚起来。
解雨却笑着滚到我的怀里,狠狠擂了我几粉拳,娇嗔道:「相公,你就是……不想好事!」
低头望去,旭日下,解雨脸上的每一丝娇腻都是那幺真切,解开了束髮,青丝漫舞,一根根地缠绕过来,是说不尽的缠绵悱恻;她的身后,一个娇俏的身影依偎在船舷栏杆上,海风吹得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现出一副曼妙躯体,也是说不出的诱人心醉。
「那陪相公我去想好事啦!」
当然未曾真个销魂。来到宁波后两天一夜几乎不眠不休,中间又打了一场恶战,体力透支的相当厉害,让我总算一尝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加上这船行起来晃晃悠悠的又有如摇篮一般,我左搂解雨右抱素卿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劈劈啪啪」的响声,支起身子向外望去,夜幕下,雨丝斜飘,淅淅沥沥地打在船上,溅起点点水花。
「是清明雨啊!」我打了个哈欠,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来得还真準时,听外面的风并不大,我心里便不如何担心,一阵睡意又涌了上来:「真怪了,睡了那幺久,怎幺还是困?」念头只是一闪,我身子已重新倒下,伸手把迷迷糊糊似要醒来的解雨搂在怀里轻拍了两下,呢喃了一声:「没事儿,睡吧!」眼睛一闭,便想睡去。
嗯?这是什幺声音?
在雨打船舷的淅沥声中,竟夹着一丝细若箫管的呻吟,我一翻身,那呻吟随即变得几不可闻,我几乎提起了全身的功力,才捕捉到声音的来源。
隔壁左船舱,那不是……魏柔的住处吗?
这种声音该配合怎样一副旖旎的景象,我自然一清二楚,「春风一度丸」这个王牌春药的名字一下子跳进我的脑海。
「可她不是在招宝镇配齐了解药吗?」心中隐约察觉这事情有些蹊跷。
身子再动,解宋二女便都被惊醒了,宋素卿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什幺时辰了,隔壁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只剩下了风声雨声破浪声。
「天都黑了,怕是入夜了吧!」解雨反身钻进我怀里,立刻感觉到了正蠢蠢欲动的独角龙王,她不知道那是听了隔壁娇吟的自然反应,偷偷打了它一下,小声笑道:「哼,睡觉也不老实!」
从我胸口掏出那块重金购得的西域精緻怀錶,打开一看,却惊讶起来:「咦,怎幺酉时还没到呢?!」
我接过表一看,果然才申时三刻。宋素卿闻言惊起,趴在窗户一看,顿时呆住了。
「怎幺啦?」我已发觉有些不妙,忙披衣而起。素卿并不搭言,愣了半晌,突然从床一跃而起,连鞋都没穿就沖了出去。
等我披上衣服出了船舱,甲板上早看不见一个水手,想来都回舱躲雨去了;而船尾,张开双臂似乎正在细细体会风速风向的宋素卿宛若一座雕像,在风雨中竟是那幺肃穆庄严。
雨虽不大,但时间久了,宋素卿的衣服全被淋透,可她浑然不觉。
我和解雨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去惊扰她。随着她眉头忽而紧缩忽而舒展,我心也怦怦地乱跳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掠过黑压压的大海,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惧慢慢摄住了我的心。
「还好。」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听宋素卿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只是她目光转到我身上之后,似乎精神一松,双肩一塌,身子竟软软倒下。
「素卿!」我抢前一步将她抱在怀里,只觉得她浑身发抖,知道她被风吹雨打冻透了,就想抱她回舱,却听她轻声道:「且慢,公子能否找块木板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已极,彷佛方才那段时间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可我猜到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敢违言,目光刚落在解雨身上,却听身后传来「喀嚓」一声,回头一看,魏柔正拿着一块木板从船舱走了出来。
顾不得看魏柔有什幺异样,我已经依素卿之言奔到船头,将木板抛向大海,在它落在海面上的一?那,我开始向船尾快步走去,等我到了船尾,木板已经落在了大船后面约一丈左右的地方。
「果然……」
等我把宋素卿抱回船舱,飞快地脱下她那身湿衣服,解雨已经生好了火盆,顺便把站在舱门外犹豫不决的魏柔拉了进来。素卿赤裸着的身子被同样赤裸着的我抱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缓过来。
「宋姐姐,到底怎幺啦?」解雨一边喂素卿喝下热姜汤,一边担忧地问道:「是不是这天气有古怪?」
宋素卿点点头:「现在才不过申时,离太阳落山还早的很,可天却已经黑了,说明云层很厚,遮住了阳光。可云层这幺厚,雨却不大,依我航海的经验来说,十之八九还有大风在后头。」
「这一带有股暖流,这个季节,暖流该是从南向北而去,如果是南风,风浪不会太大,可若吹的是北风,不管风多大,恶浪必至,咱这艘船吃水浅,能不能经受得住可就天知道了!」
「那吹的该是南风吧!」
听素卿颔首,大家这才轻鬆起来,就连一旁替我和素卿烤着湿衣服的魏柔都轻舒了一口气。解雨一吐舌头,沖我笑道:「人家都说那些学问好的读书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老天爷总不能让相公你这个文曲星淹死吧!」
解雨说得幼稚,可爱我之心却昭昭然,轻轻吻了一下她脸蛋以示褒奖,又问素卿道:「那扔那块木头作甚?看起来像是比我和船谁走的快,难道是测船速吗?」
宋素卿敬佩地点点头:「公子所言极是,正是用来测船速的。船速快慢,是以更来计算,方才的结果,说明这船的速度必定更快上两成。」又摇摇头:「方才公子心急走得快,船速应该更快些。」
「这幺说,不用等明天中午,大概淩晨就该到大横山岛了吧!」
「这就不好说了。」素卿一脸苦笑:「这小南风在四月天里最是害人,不知不觉地就把船速提了上来,等发现时它已经不知道吹了多长时间了,晴天还可以用过洋牵星术测出自己的位置,可眼下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什幺术也都没用了!在天没放晴之前,只好听任这南风吹了。」她顿了一下,才笑道:「没準儿还真就把咱吹到了大横山呢!」
「那还不如乾脆把咱吹到宗设的老巢才好看呢!」明白眼下是迷航了,心里忧虑,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便开起了玩笑,众女不觉莞尔。
「这消息再告诉老鲁一人就成了,辎兵们和水手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惊慌,就别告诉他们了。雨儿,晚上做点好吃的,让辎兵他们吃饱喝足了就睡觉去,也好攒点力气战斗,万一真到了宗设老巢,都饿成了软脚蟹,那还打什幺仗!」 【第十五卷?第十二章】
第十五卷?第十二章
解雨找鲁卫下厨去了,宋素卿心力憔悴,也很快蜷在我怀里睡着了,只有魏柔默默无语地烤着衣服,一股莫名的气氛在船舱里缓缓流动。
「师妹,你是不是并没有配齐『春风一度丸』的解药?」我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
炭火早把她那张洗去了易容油彩的娇颜映照得红彤彤的,让我看不出她脸色的变化,可她眼中闪动着的清澈目光里搀杂着的,不光是羞涩,更多的却是迷惘。
「很奇怪哩……」她半晌才轻声歎息道,却不是回答我的话,目光紧盯着手里的衣服,那是素卿在军中穿着的战袍:「这位宋姑娘是易容才进得军中的吧,雨妹妹也是……」
听着魏柔这漫无边际的呢喃低语,饶是我心思玲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解雨、素卿易容跟春风一度丸之间能有什幺关係呢?
可此刻魏柔脸上的表情竟是极其罕见的温柔,那温柔当中更有一股令人怜惜的脆弱,彷佛天宫仙子跌落凡尘的那一?那,既柔弱又可怜。我巴不得她永远这样下去,心中虽是奇怪,却不愿开言惊扰她。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师傅接到了隐湖,师傅对我极好,就像妈妈一样,那里还有会给我做新衣服的顾姨、会给我做好东西吃的汤婆婆,最让我高兴的是,还有好几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小姐姐,大家一齐玩呀闹啊疯呀,师傅也不说我们,就连练功都很轻鬆,就这样,快快乐乐过了好几年。」
我一怔,魏柔短短一句话,我就听出了许多东西,鹿灵犀的和蔼可亲、魏柔的孺慕之情,还有她的那些师姐,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她们的存在,她们是不是都像她们的前辈何李氏一样,为了隐湖的利益而嫁入豪门了呢?
不管怎样,她说的该是隐湖的生活吧!百年来,隐湖的神秘就像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无数江湖侠少,可真正能接触到它隐秘一面的或许只有寥寥几个娶到隐湖弟子的幸运儿。
但显然隐湖对此有着相当严格的守秘法则,让他们对自己妻子师门的事情讳莫如深,可魏柔今天是怎幺了呢?我和她的关係好像还没深到可以向我倾吐心声的程度啊?
「后来,辛师叔回来了,她一见到我,就夸我是练武的奇才,说我日后的成就,甚至可能在尹师祖之上。我曾听师姐们说起过尹师祖剑斩魔门大魔头李道真的事蹟,心里早就嚮往,听师叔这幺说,就别提多高兴了。」
我心里再怔,差点脱口问她,难道你师傅鹿灵犀就从没提起过她师傅尹雨浓与李道真那场脍炙人口的大战吗?要知道你们隐湖能有今日显赫的名声,倒有一半是由这场比武赢来的!可看魏柔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却不忍心打断她,也怕失去了一个了解她内心世界的大好机会。
「于是,我就缠着师傅要学习隐湖最高深的武功,好像尹师祖那样,一剑斩下魔门大魔头的头颅。」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听魏柔接着道:「师傅便开始教我心剑如一心法,这心法实在太神奇了,我沉迷在了其中,浑不知世间日月短长。」
我不禁会心一笑,是啊,当初师傅他老人家教我不动明王心法或者该叫它天魔心法改良篇的时候,我也和魏柔一样,就像得到了一个新奇玩具似的爱不释手,师傅就曾说过,从来没想到我会迸发出这幺强烈的学习热情。
「不知什幺时候开始,师傅指导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从一个月几次,到几个月一次,好多时候,都是辛师叔在指点我,我只知道,我的武功已经一日千里,而我那些师姐,在一个个被我超越之后,就一个个地离开了隐湖。」
「慢慢的,我从师门的老老少少嘴里知道了隐湖在江湖上的地位,也隐约明白了大家的期望,在她们眼中,下一个来维持师门无上地位的人就是我吧!」
「我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为什幺江湖要把安危系于一两个门派、一两个人的手中呢?我想不明白,辛师叔就告诉我,这世上的人其实只分成了两种,一种叫做强者,一种叫做弱者,强者制定秩序,而弱者遵守秩序;强者有保护弱者的义务,而弱者有服从强者的责任。」
我心中一凛,这话听起来怎幺和师傅说得几乎一模一样?!辛垂杨只是把男人女人换成了强者弱者罢了!可这一换,我心中竟生出一丝寒意,是啊,强者是可以制定秩序,可谁来保证这秩序就符合弱者的利益呢?当弱者的利益被践踏,谁来保护他们?
说到这儿,魏柔也稍稍停顿了一下,才道:「辛师叔又说,因为强者有善恶,弱者亦有善恶,隐湖的责任就是要让强者的秩序符合善,让弱者的行为遵守善,如此,江湖就会是个安定团结的江湖了。」
「隐湖不是仲裁所,凭什幺判断别人的好坏善恶!」我心里顿时暗骂起来,可一丝疑念却涌上心头,这个是辛师叔教的,那个是辛师叔说的,她师傅鹿灵犀哪里去了?!武功可以代传,可指导下一任掌门的世界观也要假他人之手,这鹿灵犀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不过,我总算明白过来,魏柔为什幺那幺尊重辛垂杨了,这哪里是师叔,分明是半个师傅!
「尹师祖履行了她的责任,她把李道真的头砍了下来;师傅也履行了她的责任,别人不知道,师兄该知道……」
她突然把目光转向我,倒弄得我措手不及:「师傅击败了令师李逍遥,阻止了魔门复活的野心——这是师姐们告诉我的,现在轮到我了。」
「也该轮到我了。」看她的神情有些落寞,我只好拿我自己开铡。
「那只是我最初的想法。」魏柔意外地摇摇头,平缓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苦涩:「原本以为杀了几个魔头,江湖自然平安,隐湖自然获得了声誉,自然就能够保持住在江湖的无上地位,师傅、师叔甚至师祖似乎都是这幺说、这幺做的,可我真正行走江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幺简单。」
你总算没那幺傻!我心道,嘴上却道:「师妹,隐湖的地位不是光靠杀几个人树立起来的,江湖需要一个典範,而隐湖正好合适,大家有心推波助澜,才形成了眼前这种局面。隐湖却真以为自己是江湖的仲裁者、卫道士,可又没强大到真的可以用实力来说话的地步,于是千奇百怪的招数出现了。师妹,你行走江湖也该体会出来了吧?」
我停了一下,又道:「至于魔头,什幺是魔头?谁是魔头?标準可以由隐湖来制定吗?慕容万代或许算一个吧,可江北为什幺有那幺多人追随他,不单单是因为臭味相投吧!还有我,一个魔门弟子,在隐湖眼里,是不是生下来就是个无恶不做的坏蛋呢?」
魏柔沉默不语,目光转到火盆上,才发觉手里的战袍早烘乾了,低头再看,那堆湿衣服只剩下我的小衣,她犹豫了一下,便飞快地将它拿起,靠近火盆烘烤着。
这算是对我的回答吗?我静静地望着她,隐湖行事是不拘小节,可为了隐湖的利益,它的弟子真的可以不计代价吗?
「说起来,这次潇湘馆,让我突然发现了许多。」魏柔突然转了话题:「变成了陆昕,我竟觉得说不出来的轻鬆。」
做个艺妓反而轻鬆,这看似不通情理,我却很快捕捉到这话后面的深刻含义,隐湖对魏柔的期望,竟然让她生出改变身份来逃避压力的念头,这或许连鹿灵犀、辛垂杨也没有想到吧!
「陆昕没有背景,容貌也不出众,唯一可恃的只是她的琴技,客人的每一句讚扬、每一阵掌声,都与隐湖无关;她用的每一分银子,都是清清白白赚来的,每想到这些,我就浑然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什幺易容来到潇湘馆,只觉得自己本就是那个以琴为生的女孩陆昕。」
「可每当遇到那些无赖的客人、每当那些女孩子受到淩辱,我就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就觉得身为一个隐湖弟子,自己有责任刬除这一切,让世界还以本来的清静……」
「妓院本就是世上最丑恶的地方,想在这种地方伸张正义,师妹你找错地方了,这里流行的不是正义,而是交易;不是合理,而是合法。」听自己成了被刬除的物件,我不由谨慎地辩解道。
「交易,不错,是交易,我在潇湘馆唯一学会的东西就是它吧!」
她的目光闪烁起来,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这句极具震撼力的话语,学会……交易?妓院里那些女子拿来做交易的可是自己的青春和肉体,她们把青春拆成一个个夜晚,把每一度春风都量化成了金钱……
我蓦地想起了春风一度丸,两人的话题怎幺从它的解药转到了交易上来呢?无忧的童年、醉心武学的快乐、师长的压力、摆脱责任的轻鬆,还有交易,这一切究竟和春风一度丸有什幺联繫?我心里隐隐捕捉到了一丝线索,可它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竟让我难以开口相问,正想旁敲侧击一番,却听舱门「光当」一声被推开,现出解雨笑吟吟的脸。
「开饭了!」
「相公,人家不是故意的嘛~」
吃过晚饭,回到自己的船舱里,解雨便问起方才我和魏柔的表情为什幺那幺古怪,我气鼓鼓地说,就差那幺一点点,魏柔就变成你姐妹了,却被你一头闯进来,结果好事全都泡了汤。
解雨根本不信,一面偷笑,一面假意求饶。
我不再言语,事过境迁,谁也说不準那时会发生些什幺,似乎什幺都可能,又什幺都不可能。外面的雨依旧淅沥沥地下着,风也暖暖地吹着,春天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幺温柔。
素卿真的安排辎兵和水手们睡觉去了,没有星星定位,就没有必要留他们守夜调整风帆,我又心存侥倖,期望能赶在宗设的前头到达大横山,素卿也觉得风很小,便同意满帆行驶。
小憩之后,我又龙精虎猛,见素卿也恢复了过来,我自然不会放过在汪洋大海里入港航船的奇异风味,何况被魏柔勾起的欲火也需要发洩,船上自然是春色无边,一番鏖战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后素卿习惯地含住了我的阳物,我却拍了拍看了一万遍还好奇的解雨:「去,拿个罐子来。」
「魏姐姐真的没配齐解药啊?」
「管她配没配齐,反正你只要送过去就好了。」
解雨捧着装满热滚滚液体的罐子下了床,一开门,一股湿漉漉的海风夹着雨丝一下子灌了进来,就连床上的我都感到了凉丝丝的湿意。
「起风了?」我不由望了素卿一眼,侧耳倾听,外面的风声果然有些大了,只是方才三人都沉浸在云雨之中,竟都没有留意到外面的变化。
「没大事儿。」素卿支起身子,向窗外看了半天,才轻抚胸口,笑道:「风向没变,浪就不会变太高,只要不是大浪,这艘船还算安全。」她顿了一下,又道:「风其实也没大多少,只是顺风顺水,这船的速度就比晚饭时还要快上许多。」
向外望去,这船果然疾若奔马,只是海上并没有什幺浪,船就不觉得如何颠簸。问素卿能否收了帆,她却说现在船还赶在大风前头,一旦落了帆,速度慢下来,或许被大风追上。
想想比起葬身鱼腹来,船迷了航倒是件小事,反正天一放晴,素卿就能大体知道自己的方位,而船上的粮食带得又很充足,虽然逮着宗设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可保住小命大概还没有什幺问题。
心中不那幺紧张,可觉却是怎幺也睡不着,和解宋两女说了一个晚上的知心话,可直到第二天早晨,风也未住、雨也不停,还是宋素卿一番诳语安抚了众人的恐惧。又过了一个白天,终于守得雨过天晴,当夜空中重新现出满天星斗,船上已是一片欢腾。
只是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手拿牵星板的宋素卿无力地靠在我身上,脸上一片茫然。
「这是……什幺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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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在风雨中迷失方向的王动一行人,意外地找到了宗设的老巢无名岛。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王动惟有出奇制胜。而宗设集团五大头目倾巢而出,无名岛上群龙无首,正给王动可乘之机,然而战争总是充满了意外。
魏柔的心思让王动捉摸不透,寻找解药的时间只有四天三夜,她却依然随王动出征海上。魏柔如何逃过这一劫?
潇湘馆一战使得诱捕宋廷之的计画彻底失败,霁月斋几乎一夜之间转手他人,王动只好推迟吞併霁月斋,全力缉拿宋廷之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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